深瞳工作室出品
科技日報記者?孫越 頡滿斌 策劃 趙英淑?林莉君?滕繼濮
敦煌莫高窟第57窟的南壁上，一尊極盡東方之美的菩薩已靜靜站立千年。她頭戴化佛冠，肩披長巾，身佩瓔珞，一手上舉輕拂飄帶，一手托供品，婀娜沉吟間，仿佛要從壁畫上走下來。
被很多人熟知的九色鹿神話故事，誕生于莫高窟第257窟西壁中部。壁畫中的九色鹿神態(tài)安詳而神圣，優(yōu)雅中傳遞著美好與誠實的力量。
……
絕美壁畫，璀璨敦煌。
1600多年前，古人用樸素而虔誠的心，在這里開鑿第一個洞窟。當筆鋒上的青金石顏料觸碰崖壁的那一刻，一個跨越千年的瑰麗文化大幕就此拉開。然而，1600年的時光畢竟太久了。一千多年的歲月像一把刀，給了它力量，也給了它傷痕。
敦煌莫高窟的消失是不可逆的。面對年深月久的侵蝕與剝離，敦煌該如何應對？在時間這條河流面前，敦煌能否跨過它，以另一種形式實現(xiàn)永恒？
敦煌莫高窟文保人的心中有一個答案。
2023年8月9日，游客在莫高窟參觀游覽。新華社記者 范培珅 攝
科技“神器”助文物“延年益壽”
在敦煌莫高窟第55窟，敦煌研究院壁畫修復師殷志宏正彎著腰，拿一支小膠水瓶，將壁畫起甲的部分一點點粘回原位。
這是一座宋代開鑿的石窟，距今已有一千年。如今，它老了，起甲、顏料層脫落、空鼓、酥堿、裂縫、劃痕……它有了一身的病。
殷志宏成了它的“康復師”。他的動作很小心，起甲的顏料層像魚鱗，細細密密地翹著。他把細如針尖的瓶嘴從側面插進起甲的壁畫后面，小心地注入黏合劑，再用修復刀墊著棉紙把這塊指甲蓋大小的壁畫回貼壓實。
殷志宏所用的黏合劑是一種特殊的材料，由有機硅和丙烯酸混合而成，是敦煌研究院自主研發(fā)的壁畫修復“神器”。
一個洞窟需要修復多少個這樣的“指甲蓋”？殷志宏自己也說不清。第55窟是敦煌莫高窟大型洞窟之一，壁畫面積500余平方米。
“起甲和酥堿是壁畫中最常見的病害”殷志宏告訴記者。酥堿是在水鹽運移作用下地仗層產生的一種病害，輕則引起地仗疏松，嚴重時會引起地仗層脫落，比較難治理。壁畫就像人，有生命，會呼吸，連疾病也是相互關聯(lián)。
“對出現(xiàn)酥堿的地方還要做脫鹽處理。地仗中的可溶鹽在水氣運移作用下會反復溶解結晶，使地仗變得疏松，酥堿就隨之出現(xiàn)。我們需要在壁面上鋪設棉紙脫鹽并定期更換，不讓鹽分在壁畫上聚集，從而達到治本的效果。”殷志宏說，這樣一個洞窟，七八個人的團隊完成修復需要至少3年的時間。
提起壁畫修復的意義，殷志宏說得很樸素：“我們修復過的文物，至少可以再穩(wěn)定地保存十幾年、幾十年，后人還可以欣賞到它的美。如果脫落掉了，人們再來就什么都看不到了。”
延續(xù)文物的壽命，是所有莫高窟人的初心。
在敦煌，像殷志宏這樣的壁畫修復師有100余人。莫高窟現(xiàn)存壁畫4.5萬平方米，經過近80年的經驗積累，敦煌研究院已形成了成套的壁畫保護技術和科學流程，依靠科技為莫高窟“延年益壽”。
而如今，先進技術正賦予敦煌文保人更多的可能。
把風雨“搬進”實驗室
在敦煌研究院的多場耦合實驗室，9盞燈沿著軌道劃過，亮度、溫度由弱變強再變弱，一個周期模擬太陽的一次東升西落。調整角度，就能模擬出一年四季的太陽照射。
這是實驗室正在進行的土遺址的預防性保護實驗。
多年來，敦煌研究院聯(lián)合國內高校、科研院所和文博機構，對石窟寺、土遺址等遺址的病害機理、保護技術等方面進行了深入研究，但受試驗樣品尺寸效應和多重環(huán)境因素耦合條件難以施加的影響，研究結果和工程實踐之間有效銜接存在差距。
為此，敦煌研究院院長蘇伯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：把風雨“搬進”實驗室。
2020年，我國首座文化遺產保護多場耦合實驗室在敦煌研究院正式投入使用。實驗室主要由夏季倉、冬季倉、風雨倉等構成，可模擬零下30攝氏度到60攝氏度的溫度、10%—90%相對濕度，以及風、雨、雪、太陽照射等一年四季的各種氣候條件。文物保護研究由“摸著石頭過河”轉為“自己砌磚架橋”。
“我們構建了可模擬溫度、濕度、日照、降雨、降雪等各種環(huán)境條件的實驗室，模擬環(huán)境能夠覆蓋我國絕大多數(shù)不可移動文物所處環(huán)境。多場耦合實驗室的模擬環(huán)境具有變量可控、條件可重復、數(shù)據(jù)精確，以及能夠進行足尺模型試驗等優(yōu)點，預演我國石窟寺和土遺址等文化遺產將經歷何種變化，可以讓保護措施更加精準，更加科學規(guī)范，將有效促進我國不可移動文物的預防性保護研究。”敦煌研究院保護研究所研究人員張博介紹說。
“從原址修復到文化遺產的預防性保護，我們盡了一切手段要留住莫高窟的藝術之美。那么，莫高窟的壽命究竟還有多久？”
面對記者的疑問，蘇伯民說：“從莫高窟開鑿第一個洞窟開始，到現(xiàn)在已經過去了1600多年；未來如果沒有大的自然災害，敦煌莫高窟再延續(xù)1600年完全沒有問題。”
蘇伯民解釋說，得益于繪制壁畫所使用的特殊材料、當?shù)胤浅８珊档臍夂蚝投纯弑旧戆腴_放半封閉的環(huán)境，盡管莫高窟在歷史上很多時期無人問津、疏于保護，但迄今它仍然保存得相對完好。“現(xiàn)在一些人存在誤解，認為莫高窟非常脆弱。實際上文物保護工作者所講的脆弱與普通觀眾理解的不一樣，莫高窟經受住了1600年自然環(huán)境對它的考驗，現(xiàn)今我們運用技術手段，已經形成了古代壁畫保護、沙礫巖石窟崖體加固、石窟監(jiān)測預警等成套關鍵技術體系，我們有信心保證莫高窟修繕之后的安全性和穩(wěn)定性。”
給莫高窟一個“數(shù)字生命”
在敦煌莫高窟第341窟，一臺第四代壁畫高保真自動拍攝設備正在軌道上采集壁畫圖像。“咔嚓”，安靜的洞窟里，它像一位專注的攝影師，拍攝完成后，平行移動到下一個點位，“咔嚓”。在位于敦煌研究院的計算機上，人工正與自動拼接軟件結合，將傳回的成百上千幅影像拼接成完整的壁畫圖像。
這是敦煌莫高窟“數(shù)字生命”的一部分。
今年年初，《流浪地球2》火遍大江南北，影片中的“數(shù)字生命”概念引發(fā)了廣泛討論：“數(shù)字生命”能否成為現(xiàn)實，又能否替代現(xiàn)實？
其實，敦煌莫高窟早已擁有了“數(shù)字生命”。
20世紀70年代，時任敦煌文物研究所副所長的樊錦詩曾經主持莫高窟檔案記錄工作。當時采用的方式是為每個洞窟的每面墻體至少拍攝一張照片，加上簡單的壁畫描述與保護情況文字，匯集成一份檔案。然而，樊錦詩覺得這還遠遠不夠：“盡管莫高窟壁畫可以大量采用攝影技術保留信息，但照片不能展示敦煌每個洞窟的全貌。攝影師也跟我說，時間長了照片也會壞的……我心里清楚，建立能長期保存洞窟文物真實信息的檔案已是刻不容緩。”
很快，敦煌研究院開始了保存壁畫信息的新計劃：“數(shù)字敦煌”。它利用計算機數(shù)字化技術永久地、高保真地保存敦煌壁畫、彩塑的珍貴資料。
這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工程：不僅包括莫高窟數(shù)百個大小不一的洞窟，且其所轄的敦煌西千佛洞、瓜州榆林窟也在采集計劃內。
在原國家科委、國家文物局、原甘肅省科委等各級組織的支持下，敦煌研究院與相關單位實施“敦煌壁畫計算機存貯與管理系統(tǒng)研究”“瀕危珍貴文物的計算機存貯與再現(xiàn)系統(tǒng)研究”“曙光天演Power?PC工作站在文物保護中的應用”等科研課題，為莫高窟數(shù)字化突破關鍵技術奠定了堅實基礎。
2006年4月，敦煌研究院成立數(shù)字中心（后更名為文物數(shù)字化研究所），主要承擔敦煌石窟及相關文物的數(shù)字化技術研究與應用工作，并經過持續(xù)不斷的試驗、探索和研究，攻克了如何在復雜洞窟環(huán)境中精確地布光、如何針對不同曲率變化的壁畫獲取高質量的圖像、如何控制圖像拼接產生的形變等系列技術難題，并最終形成了一整套集合數(shù)字圖像采集、色彩管理、圖像拼接、圖像定位糾正和數(shù)據(jù)存儲等的壁畫數(shù)字化關鍵技術和工作規(guī)范。
數(shù)據(jù)采集只是“數(shù)字敦煌”的第一步。
丁曉宏是敦煌研究院文物數(shù)字化研究所副所長，也是賦予敦煌“數(shù)字生命”的成員之一。他介紹說，除了壁畫，他們還會用激光掃描和三維重建技術對大型彩塑進行采集，將整個洞窟制作成立體的數(shù)字文物。
“洞窟數(shù)字化講求因地制宜，每個洞窟有自己的特性和采集方案，就像是不同個性的人。”丁曉宏告訴記者。目前，敦煌研究院已完成莫高窟290個洞窟的高精度采集、162個洞窟的全景漫游節(jié)目制作和7處大遺址的三維重建，建立起一整套文物數(shù)字化采集、加工、存儲、展示等關鍵技術體系，形成了數(shù)字化壁畫圖像、洞窟結構、和彩塑三維數(shù)據(jù)、虛擬漫游節(jié)目等海量數(shù)字化資源。
讓數(shù)字文化“活起來”
走進數(shù)字敦煌沉浸展館，游客們正佩戴VR設備、跟隨能量體“摩靈”指引，身臨其境“走進”洞窟。在“尋境敦煌—數(shù)字敦煌沉浸體驗項目”中，游客不僅能打破時空束縛，穿越到1400多年前精妙絕倫的壁畫世界，還能與“雷公”等40余位“眾神”飛躍云端、一同奏響天樂。
“尋境敦煌”只是敦煌文物“活起來”的一個縮影。
在敦煌，文物數(shù)字化不是終點，而是個開始。正如丁曉宏所說，挖掘之后的利用，才是“數(shù)字敦煌”的生命所在。
2016年5月，敦煌研究院構建的“數(shù)字敦煌”資源庫上線。觀看者可以通過登錄平臺，查看莫高窟壁畫的高分辨率圖像，洞窟合影漫游節(jié)目、文獻數(shù)據(jù)將同步關聯(lián)。收錄的30個洞窟已經可以實現(xiàn)在手機上進行“720度全景瀏覽”，囊括共4430平方米的壁畫。目前訪問用戶遍布中國、美國、英國、韓國、日本、意大利、俄羅斯、加拿大、法國、西班牙等全球近80個國家。“數(shù)字敦煌”資源庫成為面向全球傳播敦煌文化的重要窗口和品牌。
今年4月，由國家文物局指導、敦煌研究院與騰訊聯(lián)合打造了超時空參與式博物館“數(shù)字藏經洞”。
記者通過“云游敦煌”小程序進入“數(shù)字藏經洞”，千百年前的敦煌莫高窟景象便在眼前徐徐展開。“數(shù)字藏經洞”將四個朝代、八個歷史人物的故事濃縮在了幾個沉浸式體驗環(huán)節(jié)中。在交互中，公眾可以“穿越”回晚唐時期，在莫高窟藏經洞前與開窟僧人洪辯展開對話；進入北宋，了解國寶級文物“敦研001《歸義軍衙府酒破歷》”的由來與流轉；來到清末，又“親歷”道士王圓箓意外發(fā)現(xiàn)藏經洞，隨后“看到”6萬余件文物散落世界各地……
騰訊互娛研發(fā)效能部總經理鄧大付說，“數(shù)字藏經洞”就是要在公眾與敦煌文化中間架起一座橋梁，用數(shù)字的方式展現(xiàn)傳統(tǒng)文化，又以游戲化的表達讓它傳得更遠。
以游戲為載體打造歷史文化產品并不好做。“我們在設計過程中打磨過很多細節(jié)。比如僧人衣服的樣式應該是怎樣的？服裝的花紋是否嚴謹？不同朝代的壁畫有什么不同？某一時期的藏經洞到底什么樣？在開發(fā)過程中，我們反復推敲，仔細求證，結合大量史料做復原。”“數(shù)字藏經洞”騰訊互娛內容生態(tài)部總經理劉智鵬說，通過交互更強、體驗更沉浸的游戲載體做面向大眾的、嚴謹負責的文化傳播者，是他們的目標。
敦煌經驗走向世界
11月5日，位于加拿大多倫多市中心的羅伊·湯姆森音樂廳內呈現(xiàn)出與平日迥異的布置。色彩鮮明的飛天、菩薩等東方佛國元素出現(xiàn)在廳內的巨幅掛畫、鋪滿地面和包裹著柱子的大小畫作中。一場展示敦煌元素以及中西結合的創(chuàng)新表現(xiàn)力的藝術展在此舉行。
“在國內，我們承擔了近20個省份的壁畫和土遺址保護項目；在國外，2017年甚至更早的時候，我們就派出了不同專業(yè)的考察團隊，遠赴印度、阿富汗、烏茲別克斯坦、吉爾吉斯斯坦等鄰國開展文物保護調研。這些國家在地理上與我們相近，歷史上文明交流也非常頻繁，不少歷史遺跡的制作工藝和保存現(xiàn)狀都與敦煌十分類似。我們就想，能不能讓敦煌經驗‘走出去’，在‘一帶一路’上發(fā)揮更重要的作用。”蘇伯民告訴記者，當前，敦煌研究院還在積極爭取建設文物保護全國重點實驗室，為提升我國文物文化保護技術貢獻力量。
敦煌文化屬于中國，但敦煌學屬于全世界。敦煌學已經成為一門國際“顯學”。敦煌研究院先后成立“絲綢之路與敦煌研究中心”和“絲綢之路文化遺產保護國際科技合作基地”，與英國、法國、印度、阿富汗、吉爾吉斯斯坦等國家的高校、博物館、科研機構建立起合作關系。在柬埔寨吳哥古跡保護與發(fā)展管理局支持下，敦煌研究院制作大型紀錄片《莫高窟與吳哥窟的對話》，展現(xiàn)文明交流互鑒與歷史傳承，生動詮釋“一帶一路”的文化底蘊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精神內涵。
“走出去”的同時，敦煌文保人還在致力于讓流失海外的敦煌文物“回家”。2012年，由敦煌研究院主導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《敦煌遺書數(shù)據(jù)庫建設》立項，旨在通過對敦煌遺書進行數(shù)字化復原，建立完整的敦煌遺書信息資源總庫，以期進一步實現(xiàn)全球各地所藏敦煌文物的數(shù)字化回歸。
“這是一項漫長而精細的工作。”敦煌研究院流失海外敦煌文物數(shù)字化復原項目負責人羅華慶說，這牽涉到海外文物，面臨的不確定性很多，但他希望運用新興數(shù)字化、信息化技術，建立統(tǒng)一完整的數(shù)據(jù)庫和資源共享平臺，實現(xiàn)流失海外敦煌文物的數(shù)字化復原和全球共享。
敦者，大也；煌者，盛也。盛大而美麗的敦煌既古老又年輕。如果將時間與空間繪制成坐標系，那條屬于莫高窟的生命線正在不斷延伸。
當西北的風沙激蕩了絲路久遠的駝鈴，宕泉河谷的胡楊葉沙沙作響，有聲與無言之間，是文物保護工作者們對敦煌的許諾：把“過去”獻給“未來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