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科技日報記者 陳曦 通訊員 劉曉艷 策劃 滕繼濮 趙英淑
5月14日，天津大學化工學院教授張金利，又一次為課題組17間實驗室續保了“實驗室一切險”。這款由中國人壽財險天津市分公司一年前推出的創新保險產品，是全國首單“實驗室一切險”。
“實驗室一切險”的推出，猶如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，在保險行業與科研領域激起層層漣漪。盡管收獲眾多專業人士的點贊，但其市場表現卻不盡如人意。
近日，科技部等七部委聯合印發《加快構建科技金融體制 有力支撐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的若干政策舉措》（以下簡稱《政策舉措》），明確將“推動科技保險產品和服務創新”納入健全科技型企業全生命周期保障體系的關鍵舉措，實驗室保險等創新型金融產品迎來了新的發展機遇。
如何以金融創新之線編織起科研安全的“防護網”，使其真正成為科技創新的標配，從而為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筑牢風險保障基石？帶著這些問題，科技日報記者進行了采訪。
“沒有可靠的保障體系，科研人員像在懸崖邊奔跑”
“在我國建立實驗室強制性保險制度，刻不容緩。”作為碳功能材料和先進電池領域的領軍學者，全國政協委員、天津大學化工學院教授楊全紅從2023年開始，一直在全國兩會上為實驗室安全發聲。
楊全紅常年在科研一線工作，在他管理的幾十間實驗室里，科研人員每天都會跟危險化學品、高壓設備打交道。
“隨著科研活動密度的不斷提升，實驗室安全風險也隨之增大。”楊全紅表示，這些風險不僅造成巨大損失，更暴露出實驗室安全管理體系的短板。
“沒有可靠的保障體系，科研人員像在懸崖邊奔跑。”楊全紅強調。
近年來，教育部等相關部門出臺了一系列文件加強實驗室安全管理。“各高校結合實際，也出臺了關于實驗室方面的各項規章制度，進一步規范了實驗室安全管理。”天津大學化工學院副院長王軍說，各高校還通過安全教育培訓、實驗室風險評估、分類分級管理、安全檢查、應急預案制定及應急能力提升、安全文化營造等措施，不斷提高師生的安全意識，減少安全事故的發生。
不過在楊全紅看來，這些舉措大多側重于“堵”，即通過制定規范來防范安全風險，目前缺失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環節——強制性的安全保險制度。“實驗室專屬保險已是標配，購買保險是進入實驗室的必要條件。”楊全紅說。
突破保險范式，筑起實驗室“安全防線”
楊全紅在全國兩會上的提案引起了多方關注，中國人壽財險天津市分公司積極響應，迅速推進相關工作。“2023年中央金融工作會議強調，要做好科技金融大文章，天津也印發了推動‘科技—產業—金融’新循環試點的工作方案。”該公司重客銷售部總經理馬寧表示，“實驗室保險，正是金融支持科技創新的重要實踐。”
在馬寧看來，作為一種金融工具，保險能通過動態保費調整和險種優化等方式，實現科研活動的全生命周期風險管理。
此前，中國人壽財險天津市分公司調研發現，傳統保險產品對實驗室場景的適配性較低，不僅責任模糊，而且保障單一。
馬寧舉例說，人身意外險、團體意外險往往將“涉及生物化學等裝置所造成的爆炸、灼傷、污染”直接列為免責條款，而這恰恰是化學實驗室的核心風險。
在實驗室保險的設計研發初期，馬寧團隊面臨包括實驗活動探索性強、種類復雜，實驗室風險不確定性大等諸多難題。實驗室保險究竟算作普通的人身意外險，還是類似安全生產的責任險？換言之，“保誰，保什么”是必須明確的根本問題。
經過反復研討與探索，保險研發團隊選擇將責任險作為突破口，以實驗室的資產管理責任為主體，聚焦事故補償這一關鍵問題。產品創新性地覆蓋人員傷亡、緊急應對、殘骸清理和法律糾紛四大責任，且事故賠償限額根據不同實驗室的特點分別設定。
“這就相當于給實驗室本身上了一道保險，不管事故原因是操作失誤還是設備故障，都按合同進行善后處理。”馬寧解釋道。
值得一提的是，“實驗室一切險”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單一保險產品，而是一個具有開創性的保險體系，突破了保險產品的承保范圍。區別于單純的“保人”或者“保物”模式，“實驗室一切險”覆蓋了進入實驗室前到事故發生后的全鏈條風險保障。
張金利為實驗室投保后，其博士生高玲玉就在手機上安裝了“實驗室一切險”風險減量服務系統——“真查保”App。“現在，無論我去哪個實驗室做實驗，都必須在App上打卡，同時還需要上傳佩戴實驗護具的照片，App還會提示我規范操作。”高玲玉對記者說。
保險公司還為實驗室提供了一系列安全管理流程。在進入實驗室前，推行實驗室強制考試準入制度，依據學科風險等級制定分級標準，并借助“真查保”實現一體化的培訓、監測與點檢；在實驗過程中，借助嘗試通過物聯網傳感設備對實驗室空間環境進行實時監測，運用AI攝像頭識別違規操作，遠程預警；一旦發生事故，則迅速提供緊急應對、經濟補償以及善后處理等全方位服務。
截至目前，“實驗室一切險”已累計為30間實驗室提供了額度為7800萬元的風險保障。
“‘實驗室一切險’不是簡單的產品創新，而是風險治理范式的變革。”天津金融監管局財險處處長劉博表示，近幾年，監管部門積極引導和支持保險機構加大對科技創新的支持力度，探索科技保險的新路徑。這種為實驗室安全定制的專屬保險體系，不僅能夠提供全鏈條風險保障，滿足實驗室在科技創新過程中的風險補償和風險管理需求，更是通過高效合理的保險制度推動實驗室安全管理規范的完善、執行，形成“防范—保障—完善”的良性循環，筑起實驗室安全防線。
一年參保實驗室僅30間，推廣面臨諸多挑戰
張金利特別看重這款產品的專業性和全面性。“它不僅保障實驗室里的師生，還覆蓋臨時來訪的企業工程師。我們實驗室有校企合作項目，人員流動性大，以前根本無法為訪客提供保障。”他說。
張金利的需求代表了廣大科研工作者的心聲。馬寧透露，產品一經推出，來自全國高校、科研院所和企業的咨詢者絡繹不絕。
然而，一組數據卻揭示了理想與現實的差距：經過一年推廣，馬寧團隊走訪了20多所高校，實際簽約客戶僅有兩三個，參保實驗室僅有30間——這一數字還不到一所中型高校實驗室總量的3%。
這背后的首要原因是推廣還不到位。由于“實驗室一切險”是新生事物，許多科研人員并不知曉。“完全不知道還有針對實驗室的專屬保險，更不清楚還有輔助保險風險減量的一系列管理制度。但了解后我發現，這正是我們實驗室非常需要的。”華東理工大學藥學院研究員張健說。
此外，保險團隊在調研中發現，市場存在一定的認知偏差。許多科研人員將保險視為“萬能護身符”，對于條款細則卻缺乏深入了解。中國人壽財險天津分公司重客銷售部副總經理王雪晶無奈地表示：“不少老師往往在事故申請理賠時才發現，許多項目不在保險條款的覆蓋范圍內。”
她舉例說，在實驗室發生事故后，傳統保險通常只涵蓋人員、機器和財產的損失。如實驗室發生爆炸或火災后，現場廢墟處理的費用，不在傳統保險的賠付范圍內。
更深層次的障礙，來自制度層面。當前科研經費管理存在三重困境：橫向課題缺乏專門的保險支出科目；縱向經費管理更為嚴格，根本沒有保費列支空間；校級統籌經費則面臨“安全投入不如買設備”的現實考量。某高校的財務處長坦言：“全校實驗室年保費上百萬元，在沒出事前，誰都覺得這是浪費。”
行業標準缺失是“實驗室一切險”面臨的另一挑戰。“新加坡的實驗室分級管理細則長達數百頁，而我們連基礎分類都尚未統一。”楊全紅說，這導致保險定價缺乏科學依據：管理規范的實驗室與存在隱患的實驗室，要支付相同的保費。
更令人擔憂的是考核導向的偏差。調查顯示，高校實驗室的考核指標中，實驗室安全管理的指標權重普遍遠低于為科研貢獻度指標權重。
“‘實驗室一切險’是在金融賦能科技創新政策下的首個創新產品，保費定價有一定的公益性質。”馬寧擔心，若市場表現一直不好，產品迭代可能會陷入停滯，進而影響科研安全體系的建設。
盡管實驗室保險面臨這些困境，但楊全紅對其前景依然樂觀。“‘實驗室一切險’首單在天津落地，已經在實驗室安全風險管理領域實現了從無到有的重要突破，為科研安全體系建設開辟了創新路徑。”他說。
推出實驗室“交強險”，構建基礎保障網
面對推廣困境，楊全紅提出，建立中國特色的實驗室“交強險”制度。
楊全紅認為，實驗室“交強險”的核心價值在于構建一張堅實可靠的基礎保障網，其具有三個顯著特征：一是強制性，確保做到應保盡保；二是廣覆蓋，打破實驗室類型與規模的限制，讓各類實驗室都能受益；三是保基本，聚焦實驗室面臨的核心風險，提供切實有效的保障。
目前，在我國汽車以及工業安全領域，都已建立強制性保險制度。盡管實驗室安全事故的規模相對較小，但作為科技創新和人才培養的前沿陣地，其影響力不容小覷。
“要落地實驗室‘交強險’還需解決一些問題。”天津市保險行業協會副秘書長安興偉認為，首先需要積極推動相關法律法規的制定，破除在立法層面缺乏上位法支撐的障礙，明確強制投保的要求、保險責任范圍、費率標準等關鍵內容。其次，在實施層面，如何確定合理的保費標準，既保證保險公司的合理運營，又不會給實驗室帶來過重負擔；如何確保所有實驗室，尤其是眾多中小企業實驗室能夠知曉并遵守強制投保規定，這些都是下一步推動工作的關鍵。
近日印發的《政策舉措》明確提出“推動科技保險產品和服務創新”，無異于給了科研單位和金融機構“敢闖敢試”的底氣和信心。
科研人員對“用金融工具守護創新”充滿期待，這一政策意味著風險保障有可能從“可選項”轉變為“必答題”；對于保險機構而言，此次釋放的“創新包容”信號，提振了其加大產品研發投入、優化服務模式的信心。
在楊全紅的愿景中，實驗室強制險應具有專屬性、強制性、公益性、普適性，可以覆蓋高校、科研院所以及產業界的創新實驗室。“相關部門對此很重視，并且在努力推進。在政策引領下，我們必將為科技自立自強筑牢安全防線。”他表示。
【記者手記】
以風險“防護網”激活科研“加速器”
陳曦
約訪天津大學化工學院教授楊全紅并不容易。作為學院講席教授，楊全紅的日程表永遠被實驗室指導、學術會議等填滿。但近兩年，他卻在一個“跨界領域”投入了大量精力——實驗室保險。
“科研人員最清楚實驗室的風險在哪里。給實驗室系好保險‘安全帶’，就是給科技創新裝上‘加速器’。”楊全紅說，保險不是束縛創新的枷鎖，而是托舉探索的支點。
楊全紅強調，近年來我國綜合實力的大幅提升，源自一大批像華為、寧德時代這樣將產業創新和科技創新深度融合的科技型企業的涌現。因此，實驗室保險不能只覆蓋高校，更要為產業創新護航。
這個觀點正在打破產學研之間的壁壘，贏得越來越多認同。
談及近期七部委聯合印發的科技金融政策，楊全紅眼中閃爍著興奮，這意味著實驗室保險從“理論構想”邁向“制度設計”。現在國家層面越來越重視創新生態的建設，實驗室保險迎來了最好的發展時機。
記者結束采訪離開時，實驗室的燈光依舊通明。透過玻璃窗，可以看到安全警示標識醒目張貼，防護裝備整齊擺放，研究人員正嚴格按照規程操作。這井然有序的場景，正是楊全紅倡導的實驗室安全管理理念的生動體現——將保險機制與安全管理深度融合，通過風險預判和制度保障，為科研活動構筑全方位防護體系。在他看來，完善的實驗室保險不僅是事后補償手段，更是前置安全管理的重要抓手，能促使科研團隊形成規范操作習慣，提升整體安全防控水平。
這場關于實驗室保險的探索，本質是在回答一個時代命題：如何讓創新既有“突破前沿的勇氣”，又有“管控風險的智慧”。當保險“安全帶”真正系牢，中國科技創新的引擎，必將在更穩健的軌道上全速運轉。
